不被人理解已经成为我唯一的自豪。
——《金阁寺》三岛由纪夫
黑色的帽衫、黑色的裤子,墨绿色的运动鞋,全身装束低调、安静。行走在人群里,今年44岁的平野启一郎并没有显眼的身影。只有他栗色齐眉的头发,会随着快速而轻盈的步伐微微跳动,仿佛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他内心的“格格不入”。
日本作家平野启一郎出生于1975年。上世纪90年起,日本进入经济危机,正值青年的平野开始了自己的文学之路。其处女作《日蚀》就是借中世纪末神权欧洲的故事来反映经济危机影响下低迷消沉的日本社会,该作品获得“芥川奖”。随后的20余年间,他又有《一月物语》《无颜者》等14部作品问世。因深受日本作家三岛由纪夫的影响,平野被誉为“三岛由纪夫转世”。
2017年,平野的作品开始被翻译成中文,目前已有3部,其作品内容跳脱日常、思想独到,受到不少读者的喜爱。不久前,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盛典期间,平野来到了广州,和喜爱他作品的读者进行见面,还品尝了广州的地方小吃。“乳鸽是我最喜欢的广州美食了。”他说。
生活中的自我,仿佛是在演戏
出生在北九州的平野启一郎从小就觉得自己与周围的小伙伴不同。课间,同学们会讨论最近在电视上热播的电视节目,对此,平野却完全提不起兴趣。
自己是什么?什么是生,什么又是死?少年时期的平野困于这样的问题。“很难和同龄的朋友去交流,也很难获得理解,有时候觉得自己被孤立了。”平野说。
平野所读的班级当时有40位同学,每当同学们就某件事情产生意见分歧,需要举手表决的时候,结果往往都是39:1,那个与众不同的一票,就来自平野。“格格不入”是同龄人的评价,也是他对自己的感觉。
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很多年以后。日本申办东京奥运会成功后,几乎举国上下都在欢庆,平野则对此事不以为然。只是,少年时期的平野在面对与众不同时,还少了几分底气,又多了几分孤独。
为了化解孤独,那时的平野开始阅读文学。古今中外的作品,他统统都读,法国小说家巴尔扎克和诗人波德莱尔都给他留下了较为深刻的印象。在平野的眼里,文学似乎是一张网,把身在九州岛上的少年和不同时空的伟大灵魂相连接。
14岁那年,平野读到了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深受感动”是平野对这部作品的直观感受。“小说讲了一个口吃少年的故事,作品对心理活动的描写,是偏向于昏暗的,但是却用了非常优美的文字,这种优美的文体和黑暗的心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带给我很大的冲击。”他说。
此后,平野愈发沉迷于文学,与此同时,他发现自己与周围人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他甚至自觉地将自己分化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沉迷文学的自我,一个是与朋友日常生活的自我。后者则完全不是真实的自己“仿佛在演一场戏”。
那时,似乎世界末日要来了
中学时代,平野的作文成绩一直不错,经常被老师表扬。17岁时,平野尝试了第一次小说创作。
当时只有他的姐姐、朋友和日文老师三个人读过。“我当时觉得那是一部很棒的作品,可是这三个人的反应倒是很平静,只说了一些鼓励的话。”提起第一次创作尝试时,平野眉眼向上,流露出少年般得意的神情。
尽管有过一次创作的体验,平野那时并没有决心以文学为生,而是考进了京都大学法学部。该校一位教授西方哲学史的小野老师对他的影响很深。“文学方面,我几乎都是自己看书自学的,反倒是哲学课程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影响很大。”
《日蚀》是平野真正意义上的处女作,在他23岁时完成。这本小说就完全以中世纪末的欧洲为背景,用近乎魔幻的笔法讲述了一位神学学生,为了寻求一本异端书籍,踏上旅途,途中遇见一位炼金术士的相关故事。
无论时间维度,还是空间维度,中世纪的欧洲与日本似乎都相去甚远。但在平野眼中,《日蚀》无论在其创作之际,还是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日本社会的写照。
上世纪90年代,日本陷入巨大的经济危机,就业率下降,很多青年毕业后感到无比迷茫,1995年,日本又经历了阪神大地震。
“经济危机,还有大地震,让社会上有一种‘世界末日要来了’的感觉,当时的这种气氛让我写成了《日蚀》这本小说,我想让当时的年轻人有点寄托,或者说,至少有个地方可以躲避。”他说。
小说完成时,正好临近毕业,平野怀着忐忑的心绪把它寄给了新潮社,当时的主编看到《日蚀》后大加赞赏,并称平野为“三岛由纪夫转世”。
20多年过去了,平野也陆续创作了风格迥异的14部作品,但他依然觉得,当年《日蚀》得到出版社肯定的时刻,是人生最为快乐的时光之一。
人生真的不可预知
在明确走上文学道路以前,平野还做过其他方面的尝试,特别是音乐。
平野的父母喜欢古典音乐,大他8岁的姐姐又喜爱流行和摇滚,因此,平野在成长的过程中接触过各种类型的音乐。“受姐姐的影响,有一阵子很喜欢迈克尔·杰克逊。”他说。
大学时期,平野和同学组建了一支乐队,并且开始尝试写歌。谈起音乐时,平野会不时轻轻甩动栗色齐眉的头发,恍惚间,一位中年作家的身体里,渗透出了一丝摇滚歌手青春不羁。
“突然有个瞬间,我意识到自己可能在音乐方面是没有很高天赋的。”平野笑了起来。那个时候他写歌,每次开始之前,都会有个期待,费了很大努力写好后,发现和自己最初的想法比,作品实在太过平凡,令人不满。但是在文学创作方面的情况却恰好相反,有的作品在开始前并没有完全清晰的思路,但往往能够写出意想不到的成品。
看到自己在音乐方面的才能不足后,学生时代的平野曾感到一丝遗憾,但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遗憾却给了他更大的惊喜。
随着作品一部接一部的问世,越来越多的读者开始喜欢上了他的小说。后来,有一位音乐人公开表示,很喜欢平野的小说,而这位音乐人正是平野年轻时候的偶像。
也因为小说创作的成功,平野和很多自己所喜爱的音乐人成为了朋友。在他看来,如果自己当时选择了音乐的道路,那么可能今天自己依然是个无名小卒,更不可能和喜欢的音乐人有所交集。
“所以人生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是完全不能够预知的,也许你在当时放弃的某一件事情,会对于你将来产生影响,会在将来的某一个时间点发生关联,这都说不定,所以请大家一定要对人生怀抱有希望。”平野说。
对话
南方日报:您被誉为“三岛由纪夫转世”,对于这样的说法,您是什么态度?会不会有种被束缚的感觉?
平野启一郎:三岛由纪夫,特别他的作品《金阁寺》,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当时新潮社的主编看了我的第一部小说,觉得和三岛由纪夫的文风比较相似,所以给了这个评价。听到这个评价当然是开心,但也怀着敬畏的心理。最近也在准备三岛由纪夫逝世五十周年的纪念,会写一本书。
当然,我和三岛先生还是有很多不同的,比如我是崇尚民主主义的,而三岛由纪夫对天皇有至上的崇拜。三岛由纪夫的一些狂热粉丝,也会对于我有这样的名号而非常生气。
南方日报:您谈到少年时期,会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会感觉到孤独,您现在依然有这种感觉吗?
平野启一郎:以那个“39:1”来说,其实我也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情,就是跟着自己的想法来表态,但表现出来的结果就是如此,我好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所以现在也习惯了。这些年去世界各地参加了一些文学活动,结识了不少作家朋友,发现原来他们都是“39:1”当中的“1”。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我想人们的孤独感会减小,人们可以更加容易地从网上找到和自己观念一致的人了。
南方日报:对于不合群的现象,您是什么态度?您在《日蚀》中提到,主人公对于异教徒是采取类似“吸纳”的态度,而非中世纪传统的做法,这是您想要传达的吗?
平野启一郎:现在整个世界在渐渐地多样化,比如一些平权活动,我都是非常赞成的。其实我小时候也被认为是一个奇怪的、和周围人性格不一样的孩子。社会可能更需要多元化,而非单一的思想。
《日蚀》的主人公一开始他是想要坚持这个基督教传统的排除异类的想法,但是随着他接触到很多其他的思想后,比如说像炼金术等等的人,他觉得需要把其他思想中好的部分融入进来。
我在写小说的时候,不太想要去写那种非常固执的、冥顽不化的人物,我更喜欢那种会有迷茫,会有踌躇的人,他在不断地迷茫,就会不断地思考,不断的去找自己的方向。
这个世界上有友好的人,有看起来可憎的人。看这个世间众生时,我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点。正是因为我这种多元的想法,让我在各个国家都有要好的朋友。我非常享受这个过程,“享受”可能就证明了我的想法没错。
南方日报:您的作品所涉及的内容似乎非常跳跃,有涉及中国文化的,也有欧美文化的,是否会担心这样的创作方式给您的读者带来阅读困难甚至障碍呢?有尝试做过调整吗?
平野启一郎:我已经从事写作20多年了,现在也开始去考虑读者的心情。刚刚开始时可能不会过多考虑读者是否能理解这件事。或者说,在20年前,我也有考虑读者,但那时读者对于我来说,是非常理想型的,而非普通的读者。所以一直非常喜欢我的一些读者就会说,我现在的作品有点改变了,变得易读了。
大概10年前,我出版了一部小说叫《决坏》,还没有翻译成中文。这部作品是就是哲理思维非常深的一部小说,我希望借此来探讨“人为什么会杀人”的事情。关于这个话题,我想让更多的人能够理解我,无论这些人是否喜爱文学,都能够和我一起来思考一下这个话题。所以我把文章写得更易懂了,事实证明,作品通俗易懂之后,读者数量也增多了。
【记者】金祖臻
【摄影/摄像】董天健
【校对】居伟强
【作者】 金祖臻;董天健
【来源】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南方+客户端 南方号~深度~一面